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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部 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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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青娥也不知昨晚是啥時著的,反正早上是被唱戲聲吵醒的。在山裡,一大早,幾乎都是被鳥和家禽的聲吵起來的。除了放牛娃的吆牛聲,偶爾也會有人喊幾聲山歌,哪裡還能聽到這麼好的唱戲聲呢?並且不是一個人唱,而是好幾十個人在唱。有的在院子里唱,有的就在自己房裡唱。還有樂器聲,也都是單打獨。一切就像山裡的大蜂巢,突然被人戳了一棍,或是被誰拿石頭砸了個大窟窿,狂奔出來的蜂,能噪詠得一條溝里,幾天都聽不見人聲響。

易青娥看到的劇團清晨,竟然是這樣一個蜂巢遭劫的所在,感到好新鮮的。她就急忙穿了起來。她看見胡彩香把房門大開著。胡老師的一條,蹬著門框的右下角,一條,卻高高蹺在門框的左上方。兩條像是撕開了翅膀的鷹一樣,綳成一字狀,那一塊兒,甚至讓平行的「一」字,隨著閃的節奏,還一次次變成了反弓形。易青娥知,這壓。劇團人都很,她隨娘趕場子看戲時,就見他們隨時隨地、有事沒事的,都能高高地端起一條來。腳尖隨便就能夠著鼻尖,並且一邊夠著,里還一邊在「咦咦」地喊嗓子。胡彩香也在喊,但聲音好像壓著。見她起來,才大聲「咪咪咪嘛嘛嘛」了幾下。

「來,洗把臉,我教你練練音階、音準。」胡彩香指了指臉盆說。

易青娥見臉盆里的早打好了,就輕手輕腳地洗了兩把。她想上廁所,哼哼唧唧地問胡老師:「茅私……在哪兒?」

「茅私?」胡彩香一愣,「噢,我知了,廁所,是吧?你舅原來也過茅私來著。以後別這樣了,好土氣的。」

胡彩香把廁所位置一指,易青娥就順著牆角,朝那兒溜去。

出了門,她才看見,院子里到都是人。有高高端著的,有靠著牆「倒豎樁」的。很快她就知,那不「倒豎樁」,「拿大頂」。還有在院子里翻跟頭的,玩棍的。她不敢看,只把眼睛杵在自己的腳背上。走到舅的門口,她聽到裡面的板鼓聲,敲得就跟鐵鍋炒豆一樣啪啪亂響。舅里還念念有詞的:「嘟兒——八、達、倉!倉才,倉才,倉兒令倉,一打打,才!」她朝舅看了一眼,見舅力正集中著,把鼓敲得,自己兩個腮幫子都多大。她就急忙低頭走過去了。

廁所的茅私,大得嚇人,光女的這邊就七八個坑。蹲在裡面的兩個女人,里還在哼著戲。她有些不好意思蹲,就溜出來在門口等了等。有出來的,卻又有去的。實在等不及,她只好著頭皮又溜去,在牆拐角低頭蹲下了。

「哎,米蘭,聽說今晚《向紅》,是你唱赤腳醫生?」一個女的問。

米蘭這名字,昨晚胡彩香老師和她舅好像提起過。她就扯長耳朵聽了起來。

「唉,人家演得不要了,讓咱掠掠西瓜皮哩。」

「胡說呢,你現在是主任的大紅人了,還掠誰的西瓜皮呢。」

那個米蘭的好像很生氣,說:「誰嚼牙幫骨哩,我還是人家的大紅人了,誰嚼的?」

另一個急忙說:「看你這熱臉子,大紅人還不好?我想當,可這黑板頭,當不上么。」

那個米蘭的,一下提起子說:「誰再嚼頭,小心爛子。」說著一衝就出去了。

另一個也不蹲了,一邊擼子一邊說:「喲喲,想朝台中間站,還怕挨磚頭哩。看把你個碎×貨能的些。」也出去了。

易青娥只感到陣陣害怕。村裡人也相互斗,相互戳黑窩子哩,不是為蔥蒜、蛋,就是為地畔子,可不像這劇團里,好像都是為唱戲爭哩。她正糾結著,就聽隔壁男廁所里,傳來幾個說話的聲音:

「你狗賊拿了半天大頂,還把頂得跟帳篷一樣。」

「娶個媳婦,帳篷一下就塌了。」

「娶鬼哩。你沒看咱這女同,都社會上的人號完了。咱們也只好球敲破炕板了。」

「不用敲,有辦。」

「啥辦?」

「用鐵絲把那傢伙捆起來。」

一陣哈哈大笑聲,就聽一群人又從男廁所那邊哄哄鬧鬧出去了。

易青娥覺得劇團人太怪了,都怪得讓人接受不了。

回到胡彩香房裡,胡老師就給她教起拔音階來:

「1——,2——,3——,4——,5——,6——,7——。」

「都——,來——,米——,發——,索——,拉——,西——。」

胡老師要求她一個音一個音地朝上唱。

她嫌丑,不敢出聲。

胡老師就說:「唱戲還怕丑,那就只好跑套了。唱戲先得膽子大,敢做作敢發聲。這自信心,懂不懂?」

她就試著把聲音往大里唱。好在外面是一籠蜂的亂詠,大聲唱也就唱了。

沒想到,胡老師還有些驚訝:

「哎呀,哎呀,娃嗓子好著哩呀!有人教過嗎?」

易青娥直搖頭說:「沒有。」

是真的沒有。要說唱,那就是放羊時,在坡上亂喊過。跟前沒人,著急,不喊能憋瘋。就喊,就唱。有時甚至把嗓子都能唱啞了。可那不是唱戲,那就是山裡人胡喊的歌子。放牛的、砍柴的、挖地的,誰都能喊幾句。易青娥還生怕把人丟了,沒想到,胡老師還大為吃驚,端直去把她舅來說:「娃嗓子好著哩!沒想到,音域寬,還甜得很。就是音準有點問題,是沒訓練過。不像是天生的左左嗓子。要好好教,不定還能教出個台柱子來呢。」

舅就上了:「你以為呢,沒這點條件,我還能把自家的外甥女胡亂朝劇團?你知不,她爹過去就唱過皮影戲,還是遠近聞名的好唱家呢。」

「是不是?」

「還能哄你。現在是不讓唱了,要讓唱,到縣裡來唱,把劇團有些爛唱家都能嚇死。」

「,,可。」

易青娥過去倒是隱隱糊糊聽村裡人說過,她爹是能唱皮影戲的。她還問過,爹一口讓她把閉了。爹說胡說啥呢,那是「四舊」,爹啥時唱過了?再胡說,小心爛你的。她也不知「四舊」是個啥,就再沒敢問了。要不是舅今天提起,她把這事都快忘記了。

胡老師的肯定,倒是讓她有了信心,這聲音也就越唱越大了。

胡老師又給她教了些簡單的作,要她考試時大大方方的,說:「別蹴頭腦的,就保准能過。還有你舅哩么。諒他誰也不敢得罪了你那個『刺兒頭』舅。」

易青娥就照胡老師教的,先當著胡老師練,下午舅去排練了,她又到舅房裡練。排練廳在舅房的斜對面,易青娥聽到那裡整整響了一下午。

晚上,舅說讓她去看戲,並要她就坐在樂隊的後邊。舅說底下有大領導,不讓閑人觀眾池子亂竄的。

快開演前,她就隨著舅到舞台一側坐下了。

易青娥坐的地方特別靠後,加上個子矮,基本讓樂隊人擋完了。她只能看到演員的頭部,再就是演員的上下場。這反倒讓她覺得稀奇、新鮮。

啥演員,在這裡看得最清楚:上場前還在拿棍相互戳著玩呢,一旦出場,立馬就是部、群眾、醫生、支書了。尤其是下場,在場上還立眉火眼、提氣收的,剛一走幕簾,立馬猴下子,就罵將起來:「賊他,台上熱得兩個蛋都快焐熟了。」

易青娥特別擔心的是,今晚演出會出事。因為她聽舅給胡老師保證過,一定要把戲敲爛在舞台上的。怎麼敲爛,她不懂,但不是啥好事,是一定的。

她舅在正規舞台上敲戲,顯得比在山村更威風。樂隊二十幾個人,都平擺著。只有他,是坐在一個高高在上的架子上。架子方方正正,比農村老八仙桌還大些,但矮些。舅把大小四個鼓圍著子擺著。他一手牙板,一手鼓尺。他手上、上、眼睛上的所有作,都跟樂隊、演員有關。後來易青娥才知,敲鼓的,在西洋大樂隊里,那就是指揮,是卡拉揚,是小澤征爾。難怪她舅說啥話都那樣沖,那樣有底氣。

戲剛開始一會兒,胡彩香老師就拿著一個喝杯子來了。她不坐,是一直站在遠遠的地方,朝台上睄著的。尤其是米蘭上場後,她會不停地尋找角度,從幾個側幕條,朝台上張望。更多的時候,她把眼睛盯著舅。易青娥發現,舅自開戲後,就很少朝別的地方瞅了。他只盯著演員的作,盯著拉板胡的,盯著敲鑼打鑔的,幾乎沒朝胡老師那裡看過。但他肯定知,胡老師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。那眼光,是一直帶刺盯著他的。

易青娥一直擔著心,可偏偏直到戲結束,什麼也沒發生。在大幕合上的時候,拉板胡的還長嘆了一口氣說:「今晚這戲,是演得最渾全的。米蘭步了!」

只聽後「嗵」的一聲響,一片像石頭的布景,被胡老師踢了個底朝天。然後,她看都沒看誰一眼,就氣沖沖地走了。

奇怪的是,大家也都不看胡老師的背影,只看她舅。有的還相互撇著,意思好像是看她舅的反應。

她也在看她舅。她舅已經累得沒了一絲氣力,完全癱在了椅子上。

大家就各自收拾樂器,三三兩兩地起走了。

易青娥幫舅把臉巾扭了一把,巾就跟剛從洗臉盆里撈起來的一樣,扭出好多來。她遞給舅,她舅連接巾的氣力都沒有了。她就幫著舅,把臉和脖子了一下。她看見,舅穿的背心和子都完了。舅把一抬,椅子上的,正順著椅子朝下滴答著。演一晚上戲,她舅的,連一下都沒離開過椅子,神一直是高度集中著。難怪她聽舅抱怨說:敲鼓就不是人的。

舞台上,領導一直在接見演員。說些啥,旁邊也聽不清。舅好像也不太關心那些事。他慢慢緩過勁來,就開始用小布袋裝著鼓槌、牙板。甚至連那個大老碗一樣的板鼓,也被他仔細地包了起來。易青娥要幫忙,舅還不讓。

就在舅快收拾完東西的時候,幾個人朝他走了過來。其中走在最中間的,是一個瘦瘦的、高高的人。他在沖舅笑。易青娥一眼看見,這人里,是鑲著一顆亮亮的金牙的。

那時候,誰里能鑲一顆金牙,可是太了不得的事了。他們老家,鷹公社的書記娘子,里就是有這樣一顆金牙的。她見人老笑,一笑金牙就出來了。金牙一出來,就都知她是書記娘子了。

走在鑲了金牙人旁邊的一個人,先開口說:「胡三元,主任專門來看你了!」

易青娥就算把主任對上號了。

主任說:「胡三元,領導都表揚了,說今晚戲好。大家都說你敲得好,節奏把得准。我和朱副主任代表團上,要口頭表揚你一次!」主任把朱副主任的「副」字得很重。

舅卻啥反應都沒有,還在用布套蒙著他的大鼓。

那個朱副主任的又說:「累壞了吧,趕快回去沖個澡,好好休息一下。」

舅也沒反應,蒙完大鼓,他就提起東西走了。

易青娥遠遠地跟著。

只聽主任有些不高興地嘟噥:「看這病。」

那個朱副主任的急忙說:「累了,是太累了。唱戲這行,有時敲鼓的,是能活活累死在側台的。」

後來易青娥才明白,那時劇團團長不團長,主任,說是革委會主任。

朱副主任自然就是副團長了。有人也把朱副主任「朱副」的。

易青娥跟舅剛回到房裡,胡彩香老師就跟了來。胡老師二話沒說,照她舅臉上就是一耳光。

她舅竟然也沒還手,就那樣木獃獃地杵在那裡,還像是了好大過錯似的,有點不敢看胡老師。

胡老師惡地說:「你不是說要把那狐狸的戲,敲爛在舞台上嗎?怎麼不見敲爛,反倒還朝渾全地箍哩。你是吃了人家什麼了?主任呢,你是不是也想沾點葷腥?看那狐狸的一對眼,還一個勁地給你放電哩。你那死魚眼睛,也一個勁地給人家亂翻白呢。都不怕把眼珠子翻掉出來。哼,還哄我呢。你狗胡三元,就是個最沒良心的東西,團上批你白專路,活該!咋不把你個哈斃了呢。」

任胡彩香怎麼說,怎麼罵,舅都不開口。罵得急了,舅才回了一句:「人家米蘭的確下功夫了,戲也步了。人家戲好,我咋下手?」

「呸!不是狐狸的戲好了,而是你的心腸變壞了。把我的便宜佔了,又想吃新鮮豆腐了。胡三元,你狗等著吧,等著再批判你這個黑板頭的時候,我還偷偷給你做好吃的,讓你鑽到我懷裡淌貓哩?我這回要不第一個站出來,揭你這個大哈,我就不是我生下的。你就等著瞧吧!呸!」

胡彩香把門甩得「嗵」的一下,走了。

易青娥感覺,那頂棚都差點被震得塌了下來。

舅悶了好一陣,才對她說:「你,我出去走走。」

她舅剛要出門,那個米蘭的主演掀門帘來了。她手裡還拿著一個冰棍,要給她舅。舅就把冰棍轉手給了她。她那時還不知冰棍是個什麼東西。

米蘭除冰棍外,還給舅拿了一條新巾,說:「三元,太感謝你了,給我敲得這麼好,讓我都不知說啥好了。這還是我在省藝校學習時買的一條好巾,送給你,汗。算是感謝你了!」

「不要不要。你戲步了,我好好敲是應該的。」舅說著,就把巾朝米蘭手上。

米蘭已退出門外,把門拉上了。

舅拿著巾看了看,正要朝裡邊屜呢,卻見胡彩香又一衝來了。

那巾只去一半,另一半還著。

胡彩香:「咋,還真上了。當著一院子的人,就敢送貨上門了。」

舅還是沒話。

倒是把易青娥嚇得,急忙把冰棍壓在了枕頭下。

胡彩香一把抓過易青娥的手說:「走,到我那兒去。你舅是個大哈,可不關你的事。我既然昨晚讓你了,今晚還過去。」說著,就拉著她的手朝門口走。都快出門了,胡老師卻一眼掃見了那條巾,就立即站住了。

舅是想拿子擋一擋的,誰知胡彩香衝上前,一把拉出巾,端直戳到了舅的臉上:「這是啥?這是啥?看你還能背著牛頭不認贓?這贓物可是我和那狐狸一起在省城學習時,在解放路買的。我給了你一條,把你的臟臉還不凈是吧?還要再收一條,留著臟溝子,是吧?我你,我你……」說著,胡老師起桌上的剪刀,克利嚓,就把一條新巾剪成了拖把條。

剪完,胡彩香又抓起易青娥的手說:「走!」就把她跟斗踉蹌地拽出了門。

院子里的人,都用古怪的眼睛朝這邊踅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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